海底ファミリーレストラン

太宰治迈步出走

中原中也×太宰治


太宰治一直欠我十美元。
那是我十三岁那年父亲去美国出差之后给我带回来的,他还顺便给太宰治捎了一个精致的刻着白宫图案的纪念币。我当时羡慕极了,但是也不好意思再向父亲要一个了。反而是太宰治,缠着我要我把那张绿油油的看不懂的纸币和他换一下。我不傻,虽然喜欢,但是也不至于用十美元去交换一枚纪念币的。太宰治在我面前永远都是那样不要脸的,死缠烂打装可爱装可怜都不成之后就一把把那张纸币从我手里面夺走了。“还给我!”我立刻扑上去想要把属于我的东西给夺回来嘴里面还一边大骂着“混蛋青花鱼”,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跑。可能现在老天都看不下去他这幅欠揍的样子了——因为他跑着跑着,就一脚踩进了水坑里面——于是他滑倒了。于是太宰治忍不住哭了起来。但是我看见他的手里面仍然紧紧攥着那张青翠的十美元的纸币。“你哭什么哭!”我把他从泥坑里面拉出来后他悄悄地,悄悄地趁着我给他抹眼泪的空档把那张纸币塞进了口袋里面。可我那时候已经懒得计较了,他实在是太无聊了,那就给他好了。太宰治整理好衣服在回家的路上凑到我跟前说我明天把你喜欢的那个纪念币给你,这张纸币啊我再以后还你吧。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还过我。不管是允诺的刻着白宫的纪念币还是那十美元。
十三岁之前我还不认识太宰治,那个时候他被她的母亲从一个国家飞到另一个国家,他还小也从来不拿走什么能够印刻属于那片土地记忆的纪念品。而且,他这辈子都没见过他的父亲。太宰治没有礼物也没有父亲。我猜,也正是这个原因他羡慕我父亲带回来的礼物,尽管我在十三岁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日本横滨。每当我问起太宰治,他去过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吗?他答不出来,他说他不记得了。一瞬间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摇着我的胳膊说日出,我还没见过日出呢。什么和什么啊,我往他胳膊上推了一下,我问你风景你怎么答我这个啊。太宰治不说话了,空气凝胶一样地陷入沉默,不过是不碍事的一小会儿,他看起来好像实在思考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中也,”他转过来看我抓着我的手裸露在外面的手臂,眼睛里面亮晶晶的,“明天,我们明天早上去看日出吧。”
那个时候是夏天,八月份。空气里面也都还是闷闷的,树上仍有蝉在滋哇儿乱叫,蚊子和一些叫不出明儿的小虫随时都有可能咬你一口或者是一不留心钻进你的耳朵或者嘴里面。白日是很早的,那个时候也比较凉快。而我也从来没有看过日出,于是我答应了他。晚上的时候太宰治爬窗户过来找我说今天晚上就去山上吧,他准备好了帐篷和必备用品。我核对了之后也就同意了。我们开着手电筒连夜爬上了离我们家最近的那一座山,路上太宰治不停地咳嗽我的手心里面直冒着汗。“你知道怎么搭帐篷吗?”我问他,他从背包里面取出水喝了一口,慢悠悠地拧上瓶盖回答我。“我不知道啊。”
“靠,你不知道还怂恿我爬到山上来?今天晚上你想露宿啊!”我都快被这个人的随性给逼疯了,而我今天又被他给拖下了水。“走走走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下山!我可不想在这里呆一夜变成山兽的点心宵夜!”我气得直跳脚又没有办法发作,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里回到安全的家里面去。趁现在天还不太黑,原路返回对于我来说是小意思,而且我还带了手电筒来以防万一。
“不行我们不可以回去!回去了就看不到日出了!”太宰治一把拽住我的衣服想要把我拖住但是我力气比他大他没带动我反而被我往前带了好几步。我一步步往前指望着用这种方式能让太宰治跟我离开这里下山回家去,可是他忽然松了手。我站不住,一个趔趄差点摔了跟头,正忍不住想要骂几句泄愤时太宰治抛给我一句话,他说蛞蝓你想走就走吧,反正我一个人也没关系。听了这句话我刚想要回头就觉得不太对劲,我怕他是拿话激我就真的离开了。我一个劲儿往前走而太阳一寸寸往下掉,光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暗。我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彻底消失在房屋的那一片下面了。我知道我可以回家,但是太宰治还在上面呢。我心想着。
我又跑了回去,背着那些东西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追太阳,到达山顶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好久了我打着手电筒看路。我是失败的夸父,但是不会因此而死。我找到太宰治的时候他正坐在原来的地方,他看起来一动也没有动过,仰着头看星星和月亮。今天晚上星星很亮,月亮也很亮,明天肯定会有日出的,我想。如果今天晚上拖在这里能遇见那样的景色的话我倒是也愿意吃些苦头。“啊中也啊,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当我嘴里面咬着手电筒看说明书搭帐篷的时候他终于从景色的沉浸里面脱出了,他走过来。我猜他面上堆笑可是他的方向没有光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明白他的企图上了套还对他的语气气得要死但是现在我就是对他无可奈何。如果可以我真想要踹在他肚子上一脚,让他立刻倒地呕吐。“要我帮忙吗?”他从我的嘴里抽出手电筒蹲下来给我照明。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想起这件事情就想到太宰治很聪明,很理智。他没有为自己暂时的计划通而沾沾自喜反而来帮我,准确说是借我之手来帮助他自己的夜晚,迎来黎明。
最后我们勉强搭起了一个算是帐篷的玩意儿,我一边吐槽真丑一遍让太宰治赶紧进去。他倒是很开心,因为有一席之地勉强度过这样的一个夜晚。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几点钟,但是我很困倦就爬进睡袋里面直接睡觉了。太宰治说自己去外面看会儿星星,那样的美景自己还想要多看一会儿呢。我说了句随意就瞬间沉入睡眠。
我是被一种滴滴答答的声音给吵醒的,我坐起来的时候太宰治侧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我,差点没把我吓死。“你干嘛啊!盯着我看干嘛吓不吓人!”太宰治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他说蛞蝓中也,你看看,是不是外面下雨了?原来他还没看外面的情况啊——我发出“嘁”的一声便拉开帐篷的拉链往外面看。外面真的下雨了,而且还不小。我担心可能要等一会儿才能回家了。“是。外面下雨了!”我退回来又钻进自己的睡袋里面,“等雨小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不行!”太宰治又提出了反对意见,“我还没有见到日出!这场雨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下了,今天早上一定会停的吧。”原来他昨天晚上就知道下雨了,那种月明星盛的夜晚我也想不到会下雨,只觉得第二天会是一个绝好的天气。可是现实无情地给了我们两巴掌。我不着急回去,外面正下着很大的雨,我懒得在这种地方和他计较。他坐起来,背对着我。帐篷里很暗,他像一具尸体一样直挺挺地坐着,我躺在旁边怎么也睡不着。那场雨下了很久,久到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
太宰治回家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淅淅沥沥的小雨蒙在他身上。我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往前走,走到山下的时候我才听见他说了一句。他说,我下次一定看见日出的。
“你直接在家里看不就得了?”回到家的时候我问他。
“不行。这样的话看到的就不是日出了,顶多是一个会发光发热的红色的球从地平线上面升起来。那我还不如去看灯笼呢。”太宰治正把自己的书本立起来堆好在桌子上面,旁边的鱼缸里面游着几条锦鲤鱼。那几只鱼大部分是红色的,只有一只黑色的。
“那你倒是去看啊!”我抬起腿在他的后腰上面踹了一下,他往前一个趔趄,两只手扣住了窗台边沿。他没有回头,只是痴痴地望着远处。
此后的十一年里面我都和太宰治待在一起,住在一个公寓里面。太宰治的母亲在他十三岁的那个夏天的末尾离开了,我守在太宰夫人的身边,把关于太宰治的一切都托付给了我。太宰治那个对他不闻不问的老爹也秉承了他这些年来的传统,连葬礼也没有参加。十八岁那年我的父母离开横滨去了加拿大,让我和太宰治一起生活,说白了就是让我照顾他。如果没有太宰治的母亲的那些话,我可能不会对太宰治那么在意了。很多次面对太宰治那张欠揍的脸我就想要一拳头什么都不管不顾地揍下去,揍得他鼻青脸肿才好。
在我们俩二十五岁那一年的二月份的时候,我带太宰治去了中国。那是他第一次去中国,即使他以前去过那么多地方,但是从来没有去过这个隔海相望的邻国。而我,只在十六岁那一年离开横滨去了一趟法国,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日本。其实说起来,这也是我第一次来中国——这会儿我是应了一个朋友的邀约。我在公司请了半年假之后直接收拾东西准备出发,我去买了横滨至长春的机票。我和太宰治谈论的时候他显得很高兴,他说他喜欢长春这个名字。我原先以为他会不答应,他已经十一年没有离开过日本了,没有离开横滨了。可是我想错他了,他不仅答应了收拾速度也快地惊人。鬼知道他在他的乱七八糟的房间里面动了什么手脚竟然这么快就收理好了,我跨过他堆在地上的字典书本和草稿纸——他说收拾房间这种事情毫无意义根本不必去做,只要把好的东西留下坏的东西扔掉就好了。太宰治已经失掉了他十三岁时候喜欢把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这个优点了,每次提到他的房间,我想到的总是猪圈的景象。“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他最后补充了这样一句。很可惜我不知道。当我收拾的时候太宰治站在门口斜靠在门框看我,还一边吐槽我整理好的房间甚至不如狗窝。“闭嘴吧你这青花鱼。”我在桌角下搜出了一本黄色杂志,一反手扔到了太宰治那儿。我想起来了,我们青春期的时候就喜欢搜集这些玩意儿躲在房间里面背着父母读这些,当时还因为这面红耳赤现在却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给它扔了出去。我斜着眼睛瞅他的动作,他蹲下来把那本杂志翻开嘴里还一边发出“啧啧”地声响,发出了很轻的那种笑声。太宰治在登机之前问我关于中国的长春。他说这个名字真好听,是不是因为一直都是春天所以才叫做长春的?“当然不是,那只是个名字而已,据说,那里冬天冷得可以把你的命根子给冻下来。”听我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长春可比横滨冷多了,雪花大片大片像上等的天鹅毛,又像大把大把的盐撒下来。太宰治蹲下来,为辨明究竟是否为盐的猜测一样他一张口把手里面满满一把雪都塞进了嘴里面。“青花鱼你干嘛!给我吐出来!”我几乎是要掐着他的脖子逼迫他把从地上捞起来吃进去的雪给吐出来,管他妈的——“咳咳咳,咳咳……”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我只好收回先前的动作改为给他顺气。忽地他又不咳了,停下来的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直到他转过身来伸手给我看的时候我才明白他现在的情况究竟有多糟糕。而他本人却对自己手心里面呕出来的一汪血毫不在意,只是笑嘻嘻地蹲下来在雪地上面抹了一把——被他擦过的地方留下了蜿蜒的血红痕迹。他说中也你瞧这里,雪是甜的,血是红的。
太宰治用中话说的,我有些发昏。雪是红的血是红的,雪是甜的还是血是甜的?我分不清他究竟在那个时候究竟讲了些什么。
太宰治生了严重的肺病,可能还有什么其他的潜在病症。
拿到报告之后我回来找他,我一个人去的,让他在医院的长椅上坐着等我。“你病了。”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医生说很严重。”他正将脖子上面的围巾取下来,叠好后整齐放在自己的膝头,抬起头来笑。“然后呢?”他又笑。他对于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我知道他一直想要死去,想要脱离苦海,他曾经和我说过如果可以的话真想马上死掉。我爆揍了他一顿,把他眼角打得乌青,相对的他也同样把我的左脸打肿了一块。那些伤口很痛的,尤其是做处理的时候。我把冰袋贴在自己脸上的时候太宰治还在哼着小曲儿洗脸。“你绝对是青花鱼中最英俊的一个,而且如果刚才继续下去的话你绝对会比现在更加英俊帅气。”我忍不住揶揄道。“唉,可惜我还不够用力呢,要不然中也怎么还会是这样丑陋的一团蛞蝓!”太宰治把脸擦干净笑嘻嘻的跑出去拿牛奶喝了,我现在一动冰袋就会打在脸上痛的要命。我想起来也不想起来了。只好骂句“靠”。“我回去和中村一起,帮你把住院的手续都给处理好。”我这样回答他。我觉得我对不起太宰治母亲对我托付的那些话,她对时常说她希望太宰治好好活着快乐而且健康,这也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看,太宰治现在是活着,而且还活蹦乱跳的,可是你看看他,他内部早已经锈蚀腐烂千疮百孔。那个漂亮的女人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中也,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照顾他。可是他自己都不惜命,我又怎么让他快乐。纵使我有一百种让他活下去的办法,他也有一千种一万种脱离我掌控的办法。我没想到之前他会答应和我住在一起,也没有想到他会和我一起来长春。他说他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可是这里没有长久的温暖春天,这让他失望了,我让她失望了。
隔天中村和我就把一切都给处理好了,我觉得我有些焦虑,常年在日本的我对中国的任何事物都一窍不通,像个傻子一样。其实明明有些事情都是可以自己去做到的,结果还依赖了别人,真丢人。我在心里把一切错误都转嫁给了太宰治,他才是一切不愉快的根源。反观中村,游刃有余的他反而显得我更傻。我和他道谢的时候他只摆摆手说没关系举手之劳而已。那天下午五点左右我就把太宰治送进了医院,他说只要不回去日本,不离开长春就随便了,给我纸和笔还有几本书,一切都好。他说他一定要之前买来的那一本封面是落日都是被他执着称为日出的便宜本子,我答应了。
于是太宰治进了医院,然后开始写书。我替他给他所任职的编辑社请了一个长假,我时不时去看他。我突然庆幸自己和公司请了半年假,我托中村给我找了一份工作,算是弥补了自己空余时间里面的百无聊赖。
我又去问了医生一件事,一件我很在意的事情。太宰治是个病人,他的病不止体现于身体的不健康,而是另一些可以致死的因素。“他是患有精神疾病还是心理疾病什么的?”医生戴着一副黑框的眼镜,眼睛是浅棕色的,很亮很亮。我莫名其妙觉得他可以看破世间一切,我只想说我很信任他。我几乎是无条件信任他的话。
“都不是。”他伸手扶了一下从鼻梁上滑滑梯似的滑下来的眼镜。“我想那可能是一种,死亡崇拜。我自己也讲不太明白,他对于死去这件事情有一种别样的执着,也曾经自杀过好几次。就好像你说他对于看日出这件事疯狂痴迷,而他本身却因为各种原因从来没有看过。但是我觉得有个地方很奇怪,他二十多岁了,从十几岁开始对于日出的执着一共十多年了。就算错过了那么几次,假如早上起得早的话也是可以看见的。但是他每次看日出都要热闹地准备一通,把看日出变成一件大事情。而他却每一次都错过,我不知道这反应了什么,大概是,上帝那个时候也不想让他看到日出?我也不太清楚。我有一个猜想。假设太宰治先生隆重地看日出是为了完成自己心中的执念,完成了这个执念就打算离开这个世界。而中原先生你提到了他每次去看日出都会叫上你的,我再猜测是因为你是太宰治先生最重要的一个人,所以他希望他逝世的时候身边有你。但是现在他在医院里面,没有让他准备的东西和山,你也是隔几天来一次,所以他最近在医院里面应该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发生。”
剩下来的话我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最末给有着明亮眼睛的医生鞠了一躬,然后带上帽子沿着走廊走了出去。
下次来的时候我发现太宰治开始写书了,写一个关于离了婚的女子的故事。那个女主角有一个中国姓氏,姓常名春。他用意很明显,常春长春,或者说是常春长春?他用手写的,用黑笔一笔一划在他钟爱的本子上写出来,时不时哈哈大笑。我询问医院里面的护士他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被我询问过的每一位的回答都如一标准——“没有啊”。难道他不应该去和护士小姐搭讪道和她们一起去殉情吗?最后一个护士比其他人多了那么一句——“不过当我想要看看他写的东西的时候他摇摇头说不行,你看不懂的。”我踱进房间,他穿着病号服正伏案写作,那件衣服是新换的,医院洗衣液是西柚薄荷味的。正当我思考着这种昂贵的洗衣液会给在账单上添上多重的一笔的时候他喊我过去,“你来得正好,可以看看我的完稿。”他笑起来把那个本子递过来。“你不是不给别人看得吗?”我抱着双臂并没有去接他的东西。“你不一样的,他们理解不了但是你是可以理解的。”他认真地看我,我忍不住接过他递来的本子翻看了起来。里面叙述一个离了婚的女人
 和她儿子的故事。故事不长,也不难讲清楚,但是心脏里面涌出来的血叫嚣着熟悉感,我想了一会儿,有一瞬间如被闪电击中的强烈触电感。我知道了——这是太宰治和她母亲的故事。我又迅速翻了一遍,发现真的是这样的,里面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也有我知道的事情。最后那位母亲死去的时候正是我亲身经历过得场景,我明白了为什么太宰治说我是能明白的。因为我正经历过里面的事件,我经历过太宰治也没有经历过的场景,只有这个故事和我感同身受。“你无聊啊写这样的一个故事。”我把那个本子给扔了回去,他反手就接住了它。“中也不是看懂了吗?那就不算无聊啊。哦对了,我最近准备写另一本书,就打算叫做《完全自杀手册》!是不是很好听名字!”他又跳了起来,拿出另一个长相极普通的本子对我叫喊着。“你祸害就祸害你自己一个人就够了,没必要祸害其他人。”我只白了他一眼,对他预备写的新书评价刻薄。“蛞蝓讲话真难听,呕。”他冲我做了个鬼脸,又趴在桌子上了。我懒得理他,他自个儿这样开心也算是让我省点心了。
太宰治在五月末完成了这本书。他交给我他的手稿让我去把它带去出版社。我拒绝了。“哪个出版社会脑残到出版这种傻逼玩意儿啊?而且哪儿有告诉别人怎么死这种道理?!”我翻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反手给他扔了回去。太宰治两只手捧着那个花费了极长时间和精力,耗费了他的病痛所写的册子。他看了很久,直到我离开他才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眼睛里面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我顺着走廊从那里走了出去。
“总有一天,我会尝试完我写出来所有的自杀方式的!”太宰治写完《完全自杀手册》那本书——由于我没有带去出版社(当然,肯定不会有出版社愿意收的)所以算不上书,只能算是一本他手写的小册子,里面还有一些他自己画的奇奇怪怪的画儿。五月的最后一天我去看他了太宰治一次。太宰治兴致格外高,那一天兴高采烈地跑到我面前对我大喊着,这样说道。“不,你不会。”我的嘴巴比我的脑子更快,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我就把这句话急匆匆它给吐了出来。“诶,为什么啊?”太宰治笑眯眯地看着我,他背对着身后的窗子,窗子后面是夕阳。他逆着光芒的时候周身竟莫名其妙生出了一种令我很不舒服的深邃感,我觉得我现在是在冬夜里没穿够衣服就跑过来凝视过早枯死的一口深井充满好奇心的肺病小男孩。“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我突然烦躁起来,从口袋里面摸出一包白色包装的烟,抽出一支然后点燃。我抬起眼皮看他,他仍是眼睛里面含笑地看着我——那种熟悉的笑,我最讨厌的表情。没由来的愤怒,焦虑都会随着他勾勾嘴角而和血液一同涌入我的心室心房,随之而来就会蔓延到我的身上。从这个表情起步,我会萌生出现在就掐死他的冲动,但是我一次都没有实践过。太宰治得活着。“你不会尝试所有的自杀方式的,”我突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我把我定制的打火机放在桌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啪”,那样的声响。“我知道你。你会死,你只有一条命。你死了之后世界上就没有太宰治了,以前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再有。既没有这一个太宰治也不会有那样的一个太宰治。这个世界上只会有一个太宰治。”
“所以,你又拿什么去尝试呢?你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太宰治?”我吐掉环游呼吸一圈的烟,那股烟阻挡在我和他之前,于是他的身影在我眼里变得越发模糊不清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已经死了,现在停留在我的视线里的,只是一个破碎的灵魂残片。“愚蠢的蛞蝓中也终于说了一句正确的话!”他自顾自打破了自己创造的沉默——太宰治突然惊叫起来,“这是一个生物领域的重大突破!”说着,他还向我办了个鬼脸。我本应该生气然后上去揍他一顿的,可是我却没有那样做。我觉得我被抽空了全身的气力,软绵绵的就好像一只真正的蛞蝓——我当然不是有心要用这个比喻的,只是自己的状态恰好重合了他的那一句话。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袭击了我们之间,我把烟头摁在桌子上,然后抬起头看他。
我觉得他当时就要沉下去了,从窗子后面就这样沉了下去。夕阳此刻也在坠落,天色在逐渐变暗,从明艳的橙黄渐变到浓郁的西柚色,再到混了紫的玫瑰红,凝实成了大块又迅速炸开——但却是缓慢的氧化,最后黑色的产物燃烧起了点明了的群星。在这段时间里面我们两个什么都没有说,只心照不宣地看着外边。我不停瞟他,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那片日落直到夜幕真正降临的时刻才把目光移开。最后我们分别的时候他久违地,拥抱了我一下,他好像在我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话,但是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我突然想起来上次我们拥抱还是在很多年前的那一场一起看的日出里面,我有一种很强的心悸感。感觉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就要从我的指尖溜走了。房间里面只拧开了一盏并不明亮的台灯,我只记得我往太宰治推了一把,但是我感觉我推进了一片虚无里,什么也触碰不到。台灯的光线太弱了,没有办法照出门口的那一条路,照不到走廊前,走廊里面充满了光。我是摸黑离开的。太宰治站在房间门口看着我,我一会头就看见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那玩意儿不知道是什么被攥在他的手里面——刺目,像他这个人一样毫不真实。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心悸感开始愈演愈烈,风从东刮到西,火从北烧到南,赤道一圈一天,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迈步出走不回头。直到第四天的七点整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太宰治去世的消息——原来我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他要死了,那强烈的心悸感的来源。太宰治床位靠着窗,面向西边,他每天都坐在这里看日落。但是事实上他死于从高处坠落——他从住院部的天台跳了下来,时间大约是五点左右。虽然说别人告诉我的是关于太宰治,但是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女人,太宰治的母亲。她死前是我守在她的床边,太宰女士的床位靠窗窗外是夕日欲颓,碧绿泛黄的梧桐树摇晃着,夏季就快要过去了。橙金的光斑细碎地铺在女人的身上脸上,她看起来生机勃勃好像下一刻就要做立起来唱一支歌儿或是跳舞,总之是些想到的都会是一些娱乐的事情。在床位边的机械有节奏的发出声响,我曾抱怨道那太难听,母亲严词那能救命。太宰女士拉着我的手,笑了。她说中也长得真快呀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她咳嗽了两声又继续说,听你母亲说你很听话学习又好,真是一个好孩子。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鞋子的尖端。太宰女士又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唯一听清的话却是我觉得最麻烦的事情,但是她握着我的手虔诚地对我说,中也,要好好照顾太宰治,让他快乐地活着。从她的手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就要死了,那是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当我迈着僵硬的步子从房间里面出来的时候其中一台机器又发出了尖锐的“滴滴——”声。很恼人,但是母亲说了那能救人。到最后也没能救回来,她死于那个夏天的末尾处,给关于夏天的歌画上了一个哀悼的句号。
当太宰治拥抱我,他面颊干燥微冷的皮肤擦过我的脸的时候心悸感陡然增强。原来我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就已经对此释然了。但是有一种很不甘心,很不甘心的感觉沸腾着烧灼我。太宰治说,不管他怎么样了,第一个来找他的人肯定是满脸嫌弃不耐烦的蛞蝓中原中也。可是这次我就这样错过了,我想起了小时候因为雨而失去看日出的机会,在那之前我做了决定让自己原路返回找他。我错开了日出可是没有错过太宰治,现在呢,反了一下罢了,我站在楼顶上看日出却错过了一个太宰治,这一个太宰治,也是唯一的太宰治。
我想到了太宰治走上天台的样子。那个时候天还是黑的,星星没有隐匿月亮正悬挂在天空的额头。他坐在那里看着天空,就好像许多年前我们在山上,他也是一个人坐着看星星,而我在睡觉。他等着等着,天边就渐渐白了,亮了。他站起来,张开双臂迎着风,风吹进他的病号服的衣袖里面——他是一只即将飞走的白鸟。他面对的那个方向太阳渐渐升起来,星星一颗颗淡了,淡了。直到金色的光芒完全笼罩了他,他闭上了自己眼睛,向着太阳的方向,那块虚空迈出了第一步。然后他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我去给太宰治收拾遗物的时候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无非是纸笔和书。他写的那一本《完美自杀手册》被他装订得好看,内页的一个署名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歪歪扭扭感觉是蚯蚓在爬。我随意翻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就推到了一旁,接下来是他最钟爱的绘着日落封面的笔记本。我虽然看过,但是仍然决定翻看来看看。太宰治把一些段落和字词进行了修改,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了。但是当我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夹了一张一看就知道经历了很漫长的岁月的十美元纸币。
十美元,这样一张十美元,在十一年之后的今天还给了我。于是他什么也不欠我了。可真的是这样的吗?我毫无底气的询问自己。我抽出了那张纸币放在桌子上,我看见他写下的——
“春天,十个太宰治将全部复活”。
可是却被用线划去了,下面用红色的笔迹又添了一句。
“夏天,没有见过日出的唯一的太宰治将会死去。”
他说的这句话倒是是真的,太宰治这辈子都没看过日出,他到死都没有看过。但是太宰治永远活在日落和春天里,永远不会再离开了。
那一句话下面用透明的胶带粘贴了一枚刻着白宫的纪念币,我小时候就想要拿到手的纪念币,太宰治允诺给我的纪念币。十一年了。我忍不住仰起头,看着空旷的天花板愣神。我又低下头迅速翻页,我发现我还没有翻过扉页。
我把扉页上面的字读了一遍,只有短短五个字外加一个标点符号——致,中原中也。
他把这本小说最后交给了我。
我的名字前面还有三个字,“亲爱的”——“亲爱的中原中也”。“亲爱的”那三个字被划掉了,划地很急甚至在纸上破开来一道口子,字迹已经看不太真切了。但是这是我看到的,没有看过日出的唯一的太宰治在迈步出走离开之前所留下的最后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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